103岁的重庆老人走了，留下上万张照片，记录一个家庭的沧桑百年
2016年10月20日，103岁的老人林自诚，在重庆江北离去了。走过流离失所的抗战时期，走过节衣缩食的饥荒年月，走过家园安定的和平年代，从夺命绝症中逃生、爱人永别的苦痛、儿孙孝顺的欢愉，这位看尽百年风雨的老人平静与世界作别。
家人合影
因一代代人悉心收藏，林家保存有数百张家庭照片。这些延续近百年的影像，以及影像背后的悲欢岁月和珍贵情感，成为一个中国普通大家庭五六代人的共同记忆，也成为一份透视百年中国的个体影像切片。
一张洋气的结婚照
1932年，湖北宜昌，19岁的林自诚与20岁的王家德结为夫妇。一位俊朗，一位秀丽，这对璧人留下了一张颇为新潮、中西合璧的结婚照。照片上，丈夫中式马褂，手持礼帽，妻子身着婚纱，手捧鲜花。
夫妻俩的结婚照
林自诚的大女儿林富珊，今年已经75岁，眉眼之间，和照片上的父母颇为相似。她从父母为数不多的讲述里获知，父母原是邻居，都是书香门第，算得上青梅竹马，后又经媒妁之言，良缘永结。婚后，父亲进入当时西南地区最大民营银行聚兴诚银行宜昌分号工作，母亲在家相夫教子。
在老辈的讲述里，父亲自小勤劳踏实，进入银行从见习生做起。母亲则是大家闺秀，琴棋书画、女红家事样样在行。
家人合影
一个逃难的大家庭
林家祖籍福建莆田，早年经四川迁居至湖北宜昌。抗日战争爆发后，为躲避日寇轰炸，林家又开始辗转迁徙。
“一家三四十口，有的走陆路，有的乘民生公司的轮船溯江而上到重庆城里，不久又乘民生公司的轮船下到万县（今万州），暂时落脚。”林富珊记忆中，父母说起这段逃难往事，时有唏嘘。
为保安全，三四十口人租住在万县乡下，老人和女眷守家，男丁们进城去找工作，父亲依旧进入了万县城区的聚兴诚银行分号。“那时候一家人吃饭吃菜都用箩筐挑，租的几间房都坐得满满的，热闹得很啊。”母亲曾对儿女们回忆，虽然时时担心炸弹落下，每天都做好继续逃难的准备，但大家庭仍然和乐融融，每个人都做好分内的事，互相照应。战火之下，竟无一人离散。
一座芬芳的大宅子
1948年，战事近尾声，林家终于搬进万县城里。三四十口人到处租房，每次找房和搬家都是苦差。解放后，一家人心定下来，正好赶上富商、军阀抛售房子，便倾家里所有，置下了一位商人的大宅，更名“林宅”。
林富珊姐弟六人，在林宅度过了美妙的时光。大院子里种满鲜花、果树，四季芬芳不歇。家园安定，学习和工作也劲头十足，家里不断有人外出求学、就业。母亲本是传统家庭妇女，解放后却率先学习了接生术、医疗知识，在社区和乡村当起了义务的赤脚医生。
“我们穿的衣服、鞋子全是母亲亲手缝制，家里饭菜都是母亲烹饪，忙完家事，她又外出去接生、看病。”67岁的林家四女儿林卫红说。父亲在银行，早出晚归，节假日从不休息，他说“女同志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庭，应该让他们休息”。
三年饥荒，食不果腹。林家除掉了大院子里的鲜花和树，全种上了菜。从未干过农活一家人，靠着这一园菜地顽强过活。母亲接生过的农家有时也送来几个糠团子，家里尊老，都留给老人。
后来斗地主，有人看林家住着大宅，上门批斗，街坊纷纷出来作证：他家都是勤劳善良的好人。林家因此安然无虞。
一次闯过鬼门关的奇迹
1980年，林自诚因感冒进医院。入院后，很快出现昏迷、无法排尿、全身浮肿的症状。经详细检查，老人患上严重的肾病，极可能是尿毒症。在那个年代，几乎是不治之症。
在几位医生一致断定父亲的病无法医治的情况下，林家儿女作最坏的打算，准备好了父亲的遗照。
“一个年轻医生突然找到我们说：‘我想试一试，但如果医不好，你们别怪我。’”林家六儿子林富良回忆。大家决定大胆一试，一家人组成护理小组，找药、陪护、营养、记录尿量多少……在医生指导下，所有杂事全由儿女负责。
一个多星期后，父亲的身体就有明显好转，意识恢复了清醒。奇迹般的，病情很快稳定下来。
跨过36年前的那道坎后，父亲再没患过任何与肾有关的病。这个“奇迹”，让林家人一直心怀感恩。四处打听多年，2012年，临近百岁的林自诚终于在上海寻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，表达谢意。
一次艰难的永别
“上世纪初的夫妇，再深的情感也是埋藏在心里。”回忆起父母的爱情，林卫红说。父母相敬如宾，一起赡养老人、抚养儿孙、接济亲友，一生辛劳，所有的爱，都已经如香气一般融在岁月里。
到老年，父母终于不再恪守旧时规矩，近八旬时，人前人后常牵着手。父亲喜欢看报，母亲喜欢用玩俄罗斯方块游戏，这种时候，两人坐在沙发上，还时不时把手紧紧握在一起。“年轻时你母亲太操劳，现在我要好好照顾她。”父亲常说。
1998年，母亲老年痴呆了，有时认得人，有时又不认得。父亲每天寸步不离守着母亲，有时见妻子认不得自己，急得大吼，有时妻子精神状态好，他又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老两口在解放碑
2004年，母亲去世，父亲像断了一根骨头。家里没人敢提起母亲，可他自己天天挂在嘴上，一说起来，眼睛里就是泪：“我做了一辈子好人，可还是有对不起的人，就是你们的母亲。她辛苦了一辈子，没享什么福！”
每天早上和午睡起床，父亲总是先在母亲遗像前鞠三个躬。12年来，从未间断。
101岁时，父亲率全家近30口人从重庆回万州，坚持为他结发70年的妻子扫墓。万州是山城，墓地在高高的山上，他爬上去了。
一种珍贵的传承
林富珊75岁了，老伴陆志富84岁。他们平时最常做的事，就是给父亲洗脚、理发、剪指甲。
住在重庆的林富珊和弟弟林富良照顾父亲多一些，在外地的儿女则照顾少一些。多年来，家里没有人因为父母的赡养问题吵过架，甚至没有为任何事吵过架。
亲人们在照片墙上写下缅怀文字，用欢乐的回忆替代失去至亲的伤痛。
“一个大家庭，经历了百年风雨走到现在，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争吵的？珍惜都来不及。”林富珊说，也许是团结、勤劳、爱帮助人的家风积福，也许是乐观、豁达、不争不急的性格有益，在这百年的动荡沉浮里，林家人过得岁月静好。“我们也只记得好的，不好的，早已过去了。”
孙辈和曾孙辈既爱家里的老寿星，又有点怕他。外孙陆纲说，这是因为林自诚爱讲道理。和当年养育儿女一样，林自诚从不打骂，遇上问题，总是和孩子们讲道理，一讲，就是两个小时。讲来讲去都是那几句：不求富贵，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，讲秩序，对人要宽容，家和万事兴……
临终前，儿孙二十余人守在病床前，等着老人讲道理。然而老人只说了两句话，一句，是“好好学习，好好工作，保持健康”，一句，是“把我和你妈合墓”。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与他生活了103年的世界作别了。
重庆晚报记者 谈露洁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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